西历十二月三十一日。
上海下起了第一场雪,雨夹雪。
浑浊的黄浦江水滚滚奔流,外滩边上的万国建筑像是被封冻住了,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钟声划破雨雪,街上只有寥寥的汽车,雪花落在妇人披着的巴黎新款时髦外套上,落在街头巷尾布衣褴褛的穷苦小工身上,落在傅公馆的窗前。
傅成山站在窗前,着窗外的雪,炭火燃烧的温暖房中,他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可即使是这样,到了这样阴冷的天气,他仍感到骨头里一丝丝沁出来的疼痛。
他收回视线,向面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声音平稳,“向文,你回去吧。”
“姐夫,你真的再考虑考虑吧。”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的中年人,面貌相当斯文,没有蓄须因此显得年轻不少,只是此时脸上的表情很急切,“咱们潘家和傅家是什么关系,您要是再不出手,我们潘家是真没办法了”
他名字叫做潘宏才,字向文,是潘家如今的主事人,早些年不过是一介小小买办,直到潘家长女嫁入傅家后,傅家一举起势,潘家这才跟着鸡犬升天,一跃升至上海小有地位的家族。
“不必再说了。”
傅成山打断了他的话,他咳嗽了两声,“一码归一码,傅家绝不能发这种国难财。”
“什么叫国难财,这、这叫在商言商”
潘宏才脸上出现了有些恼羞成怒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自己的语气,“再说了,姐夫,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之局面,您还不明白么这仗若是再打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烧到上海来了您说,人家坚船利炮的,这能打得赢吗我一向敬佩您高瞻远瞩,您怎能不为少泽的将来早做打算呢”
傅成山凝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向文啊,你回去吧。”
他又说了一遍,只是口气比之刚才更沉了几分。
“姐夫”
潘宏才的脸上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向文,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可以答应你许多事,可这种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同意。”
傅成山平和地道,“如果你姐姐还在,她也不会同意的。”
潘宏才胸口堵着一股气,道,“我想,姐姐要是没病死,碧莹这时都应该为傅家生下几个孙子了”
傅成山淡淡道,“碧莹那孩子,她十五岁时第一次领过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她进不了傅家的门,你还是不要再耽误她的年华了。”
潘宏才被堵得无话可说,最后忍不住道,“碧莹是从小就请了洋人女老师来家里教的,洋文钢琴样样不差,比不过唐家就算了,难道还能比那个直隶来的虞梦婉差么”
“梦婉”
提到这个名字,傅成山想起了一些事,一时有些恍惚出神。
就在这时,舒姨敲门进来,在傅成山的手边放了一杯姜茶,“老爷,少爷和阿冬回来了。”
“叫他们过来。”
傅成山道。
潘宏才见状,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深深地了傅成山一眼,“姐夫,你要是改主意了,随时来找我。”
而傅成山向窗外飘着的细雪,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听到傅少泽与傅冬进来的动静时,他才收回了视线。
“几号了”
傅少泽一怔,傅冬很快地道,“三十一号,老爷,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是说旧历,是几号”
如今上海这个城市处处都过西洋历了,旧历被称之为“废历”
,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记了,还是舒姨进来的时候给出了答案。
“老爷,今天是腊月初六呢。”
傅成山点点头,用手杖点了点傅少泽,“你,去我保险箱上头的沉香木盒里头拿个信封出来,钥匙在左边柜子第二格的抽屉里。”
傅少泽早就习惯了他命令式的口气,惫懒地按照他的话一一照做,从沉香木盒里取出一张泛黄的信封,递给他,“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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