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她眼里看见了关切,堵塞在心中的凄苦与愧疚顷刻间决堤,一瘸一拐上前几步,欲扑到妇人脚边哭诉。
关素衣并未躲闪,两名丫鬟却已挡住少年,一边搀扶一边询问,“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您的脚受伤了,千万磕碰不得!”
什么样的委屈能让视夫人为仇敌的大公子不远千里找来沧州诉苦,且还是在不良于行的情况下?
二人不问,少年尚且能够隐忍,这一问便似洪水泄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一面哽咽,一面断断续续开口,“母亲,儿子对不起您!
您对儿子素来严厉,儿子贪玩了会训斥,犯错了会责罚,进益了也会夸奖。
您待儿子视如己出,儿子却听信他人谗言,总觉得您心怀叵测,内里藏奸,从而故意疏远,反倒去亲近叶姨娘。
儿子真蠢,儿子错了!”
关素衣一手扶额,一手平放在石桌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沿,似乎在专心聆听,又似乎在兀自愣神。
叶姨娘?哪个叶姨娘?在沧州待了两年,赵府的事被她刻意遗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尘封的记忆里寻出这号人。
叶姨娘是赵陆离原配发妻的堂妹,在自己过门后不久便以照顾孩子的名义纳了进来。
她与赵陆离的嫡子嫡女血脉相连,可说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又与他们的母亲长得极其相似,完全满足了孩子们对母爱的想往。
她明面上只是一个姨娘,却颇得侯府人心,赵陆离也因她与发妻六七分相似的样貌而格外迷恋,两个孩子不用说,自是将她当成亲生母亲对待。
反观关素衣,却是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两头讨不了好。
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丰厚的嫁妆,为了在门庭崔巍的镇北侯府立足,除了克己复礼,谨守本分,她没有别的办法。
侍奉婆婆,照顾夫君,教育儿女,能做的该做的,她都默默做到完满,最终却身败名裂,发配到此。
不堪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关素衣嘴角轻扬,似乎在嘲讽当初的自己,又似在嘲讽台阶下哭得凄惨绝望的少年。
“你的腿怎么了?”
她淡声询问。
得到久违的来自于母亲的关怀,少年泪水决堤,愧意汹涌,“儿子的腿被人打断了!
是叶姨娘买通儿子身边的小厮,让他引诱儿子与游侠比斗所致,太医说今后再也无法像常人那般行走,算是废了。
为了让赵广继承镇北侯爵位,她竟毁了儿子一生!
母亲您素来对儿子严厉,教儿子读书,命儿子守礼,但有错漏必定责罚。
反观叶姨娘,只一味宠溺纵容,叫儿子在逞凶斗狠的歧路上越走越远,这才有了今日。”
关素衣目光幽远,神情难测。
少年曾经一口一个“叶姨”
叫得那般亲热,到得自己跟前却只疏冷无比的一句“夫人”
,竟从未叫过半声“母亲”
。
离开赵府时她就想着:也不知这“一家骨肉至亲”
的和乐能持续多久,却没料仅仅两年,该来的便来了。
断腿,废人,叶繁果然心狠。
少年悲痛欲绝,并未注意到明显走神的母亲,兀自倾吐,“临到此时,儿子才终于弄明白,对你好的未必是真好,对你坏的未必是真坏。”
关素衣无声而笑,眸光越发显出几分嘲讽。
什么叫对你坏的?吃穿住行,读书习武,甚至于婚事前程,她俱为这毫无血缘的一子一女费心谋划,殚精竭虑,却原来在他们心里,这便是坏的。
罢罢罢,碰上如此狼心狗肺的一家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当真不冤。
关素衣摇头轻叹。
少年听见叹息,心中愧疚愈盛,迟疑片刻终是忏悔道,“母亲,儿子当年错得离谱,不该听信叶姨娘的怂恿,污蔑你与许夫子有染。
儿子腿脚虽然废了,可叶姨娘也讨不了好,有父亲在,镇北侯的爵位依然是我的,待我当了世子,定把你接回去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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