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豪躺在那里,虽然枯瘦虚弱之极,却满眼慈爱,费力笑着,轻抚王小槐的细瘦臂膊,转头对王驭说:“你那年说的宗祠那事,我没忘。
桌上那张契书你拿去,我已画了押,也已经交代槐儿了。
家中田产账目,他都记得。
过两日,你跟他画割土地、支取银钱,尽早把宗祠修造起来……”
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呜呼。
这些年,他身任这一带乡里的保正,王家一族都得他庇护,才无人敢欺。
他一死,县里便将保正之职转任了他人。
王家顿时没了依仗,村里那些人见了他们王家人,也渐渐少了敬畏。
去年秋税时,催税甲头便开始横挑竖拣,诸般苛细。
王家没了顶梁人,家家都只能隐忍赔笑,再这般下去,只会一日难似一日。
王驭心里焦忧,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亲族由于生齿日繁,又不善经营,生计日益困穷。
王豪所写遗嘱中,将自己田产划出近六百亩作墓田和祭田。
律法明令,民户墓田七亩以下不纳税,并且严禁典卖。
王豪便是照这律令,给宗族中六十八户每家分七亩墓田,剩余一百亩为祭田。
这六百亩地每年能收谷千石,就算日后王家宗族尽都破落,只要有这墓田,便不至于饿死。
他一直小心藏着那纸遗书,直到翻过年,见王小槐又开始欢蹦,他才取出那纸契书,去见这位小叔父。
王小槐那时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药耍,听他说了来意,笑着说:“我得再看看那契书。”
王驭忙递了过去,王小槐瞅了几眼,皱起小鼻头,眨着眼说:“这契书是假的。”
王驭惊得空张着嘴,寻不着话语。
王小槐却迅即将那契书搓卷成个筒,让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药倒了进去,随后拧上一根引线,笑着说:“我这是神药,专能分辨真假——”
他将引线凑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蜡烛。
王驭这时才回过神,慌忙要开口劝止,引线却已被点燃。
王小槐忙将纸筒撂到地上,顷刻间,引线便燃到中间,随即“砰”
的一声,爆燃开来,瞬息便烧得只剩一些纸烬。
王驭惊在那里,活了六十多年,从没这般愤恼过,牙齿咯咯咬颤,脑仁一阵阵暴跳。
然而看着王小槐拍手欢叫,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小槐笑着瞅了他两眼,随即转过头,又催王盆去装火药,跑一边玩耍去了。
王驭呆怔半晌,才颓然转身离开了那院子。
昏茫间,不知走了多远,竟走到村北睢水边。
他站在泥草滩中,心里一片冰凉,耳边一遍遍响起母亲当年说的那句话——“桥归桥,水归水,各人各有着落处”
。
听了母亲这话,这一生,他事事都尽力让别人有个着落,为这三槐王家,更是倾尽了气力。
只想着,死去万事空,愿留一些心意在这家族骨血绵延中。
可到头来,竟落了个透底空。
如今眼看年近七旬,不久将辞别人世,这一世空忙白碌,做了些什么?又得了些什么?自己的着落又在何处?
翻来覆去,他越想越悲,不由得落下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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