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除了读诗,便是写诗。
写的诗也越来越孤峭,比李贺鬼诗、郊寒岛瘦更加冷僻。
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来孤命,来这世间,只为寂寂旁观。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颗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儿,他没舍得丢掉,又怕被娘瞧见,便用张纸包起来,夹在一册古书里。
阿元与他,毕竟未有什么深情厚谊,连相识都算不得,他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寂寂过了两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诗集,读了几首梁陈宫体诗,其间词句绮靡浮艳,让他有些生厌,便丢到了一边。
这几年读这些后世诗人,读得太多,让他忽而念及《诗经》。
少年时,读《诗经》,一直觉得那是上古圣贤之语,让他始终有些畏退。
这时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实极深情质朴,像是田野间那些无名无识、自生自长的花儿。
他起身去书架上寻到一卷《诗经》,书上积了许多灰,他正要寻帕子掸,却发觉这书册有些鼓凸,翻开一看,里面夹了个小纸包,已被压扁。
他已忘记这是何物,打开那纸包一看,里头是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都已经干枯,在纸上留了些霉斑。
他顿时愣住,怔望了半晌,一抬眼,见桌上那卷《诗经》摊开那一页,是那首《静女》,一眼瞅见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他顿时想起那天新柳河畔,阿元身穿绿衫,端着木盆,轻快哼唱《柳枝词》的轻盈背影……猛然间,他像是掉进了冰水里,浑身一阵发麻生寒。
又像是万物被一阵风吹散,心里一片空茫茫。
他也忽而明白,自己和阿元前后虽只说过匆匆几句话,并不深知阿元是何等性情心地。
但阿元那笑容语态,就如《诗经》里头的那些好句,天然无饰,美好自生。
他也并非只见过阿元一个女子,如此动情,却只有阿元一个。
想明白这一条后,他心里既酸楚,又有些欣慰。
至少,自己鬼一般活到如今,总算在这世间寻见了一个能让自己心动之人。
那两三年,他极少出门,这时却极渴见阿元,忙包好了那梨核、梨把儿,重新夹进那卷《诗经》里,小心放回书架,而后,开了门,快步出去。
他娘正在院子里理麻线,抬头一瞧,觉察他神色有异,忙问:“你去哪里?”
他忙回敛神色,答了句:“随意走走。”
随即出了院门,转头往西边走去。
过了短桥,走到三槐王家的宅区,他有些惴惴,却抑不住想见阿元之心,便微低下头,穿进右边那条窄巷。
快走到王守悫家门前时,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然而那院门紧闭,里头极静,只传出筛簸豆子的声音。
他不敢停步,只偷偷瞅了一眼门缝,什么都瞧不见,只得继续向前,穿出那巷子,绕了一转,回到自家门前,却不想进,又沿着田埂,走到河边,来到和阿元初遇的那棵大柳树下,怅立了许久。
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门,去那东村闲走一两回,却一次都没能见着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
有回还碰到王小槐,险些被那孩童拿弹弓射他一栗子弹。
马良再不好去那边,便只在自家村西这边闲走,盼着阿元回娘家,能遇见一回。
如此候了几个月,他终于见着了阿元。
那天,他正在短桥边朝村东张望,有个年轻妇人从王守悫家那条巷子出来,模样虽有些不一样,他却仍一眼认出是阿元!
他的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
阿元穿着件半旧绿布衫、蓝布裙,提着个竹篮,人瘦了许多,步姿身形也拘谨了不少。
她微垂着头,眼睛一直瞅着地,并没有留意到马良。
马良见她要走到桥这边时,有些发慌,忙避过几步,走到沟边,装作看沟水,眼睛却一直偷瞅着阿元。
阿元走到桥边,一眼发觉了马良,身子似乎一颤,脸上露出慌意,忙将头垂得更低,匆匆过了桥,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马良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随即也发觉,这背影再不是当初那背影,这阿元也再不是当初那阿元。
闷闷回到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先,他母子两个难得说多少话,说也是母亲说,他只是听,偶尔应答一两句。
那天晚饭时,他尽力装作无事,先说了些不相干的事,而后小心问到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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