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王铁尺事事都严求规矩,面容要端肃,身形要端直,腰背略弯塌一些,便是一铁尺;头却要微垂,眼要微低,不许昂视、斜视;两手要始终贴在两腿侧边中间;走路不许快,也不许慢;话音不许高,也不许低;衣服鞋帽、笔墨纸砚,样样物件都得摆得一丝不乱;见长辈躬身,见同辈作揖;不许顽笑,不许嬉戏……
他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条规矩,只觉得密密麻麻,比绢帛上的经纬线更细密严整,因而,他最怕见父亲,每见一回,都如要死一回。
一直到十一二岁,他都仍时常尿床,慌急时,则会尿裤子。
幸而母亲一直尽力替他瞒着。
八岁那年,有回他在父亲面前背书,心里一慌,一个字都记不起来,尿水顿时沿着腿流到脚底。
父亲大怒,抓起铁尺,令他趴在地上,把那尿水舔干净。
他顿时哭起来,忍住的尿又流了下来。
幸而那时祖母仍在,喝住了父亲。
母亲忙用帕子拭净尿水,将他救走。
这之后,每回站到那位置背书,他都怕到极点,拼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再尿。
祖父母在时还好,父亲督责过严,还能出面解救。
祖父母辞世后,父亲便真如天盖一般将他全然罩住,再无一丝可躲之处。
母亲常日极少和父亲争执,为了护他,争过许多回。
可每争一回,父亲都不言不语,绝食数天。
母亲哪里拗得过,只能背地里抱着他,偷偷哭着劝慰他莫要再触怒父亲。
十三岁,学《论语》时,读到曾子引用《诗经》那句自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陡然间,如同漆黑天幕裂开一道口子,豁然透进万丈光亮。
他才惊觉,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般慌怕,连曾子这等大贤也这么小心。
虽然母亲时时在背地里抚慰他,但那些抚慰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句诗震彻心底。
从那天起,他再不怨艾,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遵行起那些规矩,竟渐渐感到些快意。
难怪《论语》上头一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再听到亲族长辈们时常夸赞他孝谨有礼,是同辈兄弟们的楷模,他更是满心欢喜和荣耀。
孩童时,每每听到堂弟们在外头玩闹,他都馋羡无比,却从不敢奢望去一起嬉闹。
唯一心愿是,若能笑着跟在堂弟们后头奔跑一回,便已知足。
这时回想起来,却发觉,幸而没有跟他们一起玩闹,否则只能变得跟他们一般粗劣不敬、不通礼数。
最令他欣喜的是,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尿过床,更没在人前尿过裤子。
十三岁,他终于成人,而且比那些三四十岁的叔伯更加老成。
那时他也早已学会谦抑之道,不敢流露一丝傲态,尤其在父亲面前,始终垂首低眼,极尽恭谨。
十七岁,他便成亲。
妻子是乡里四等小户人家的女儿,于礼节规矩上,自然粗疏,好在性情有些畏怯,说了都能听。
他便偷偷教导,一两年间,便将妻子训诫得识礼守节、小心畏谨。
十八岁,妻子生了个女儿,他做了父亲。
这是他家头一个女儿,男女有别,他不能照着父亲教导自己的那些规矩去教导女儿,便像训导妻子一般去训导。
女儿从三四岁起,便已知道不能乱笑乱语乱动,常日里只守在娘身边,静静坐着。
五六岁开始学针黹,躲在房里,一绣便能绣一整天,一丝声息都听不见。
由于常日不见日光,面色白纸一般,不到八岁,竟一命呜呼。
眼睁睁瞧着女儿断气,他急痛之下,竟又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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