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低着头,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个黑色细齿的发叉齐整地夹好,显得人比岁数更老气,眼角很多细纹,颧骨上慢慢浮起一小片红,忽地说:“我碰到过呀。”
微微眼前忽地出现许多年前在母亲箱子底看过的一张画像,上头那个容颜干净的年青男人,她想问,是不是那个画像上头的人?可是没有问出口。
微微又想起姨母临走,自己送她到火车站,人多得了不得,一张椅子上挤了两个大人,姨母只坐了一个椅子边儿,拉着自己的手,好像要说什么,自己于是半蹲在她跟前,把耳朵凑在她嘴上,在一片喧腾之中,听得姨母说:“你要待你妈好一点,不要计较。
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当然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她太认死理了,入了死胡同,白白耽误了自己过日子。
人死了死了,可怜你妈一辈子都不认这个理。”
微微对母亲说:“碰到过,又没有得到,那还不如没有碰到过。
因为人是不能有想头的。
所以,我不求那种好男人。
给我个家,就成。”
母亲靠近她一点,又说:“你还这么年青,是不应该这样悲观的。
只要肯等,总会等得到的。
女儿,你真的想好了要结婚吗?”
微微发现自己竟然不大习惯与母亲这样接近,她可以闻得到母亲身上一点点花露水的味道,那是母亲夏天惯用的,很清凉的味道。
“可是妈,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等的。
我谁也不等。”
微微说。
结婚前刘德林忽然告诉微微说,他母亲不打算过来了,家里头,弟弟的媳妇就要生了,实在是走不开。
微微有点讶异,长子结婚母亲不到场怎么着也有点怪,微微难免会想是不是刘德林的母亲对自己不是太满意,可是看刘德林的样子倒仿佛是松了一大口气,有着令人意外的高兴。
结婚离开家的前几天,顾微微总觉得母亲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又往往欲言又止。
那是微微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刘德林一直呆到很晚,跟微微在说着明天的程序,按道理说,这一个晚上他们是不该见面的,可是刘德林说,什么年代了,我们不必遵守那种旧规矩。
微微看偷眼看母亲总在他们身边打着转。
刘德林走了以后,母亲问微微,今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口气里竟然有一点讨好。
这一晚顾微微是跟妈妈睡的,母亲的床上罩着白色的蚊帐,帐子顶吊一个微型风扇,也许是旧了的关系,转一会儿便咯嗒一声。
母亲是畏寒的,她的腿因为在下乡那会儿的劳作而得了关节炎,她紧紧地裹着一床薄被子,很安静地睡在床靠里的一边,微微只耽了条毛巾被在肚子上,一直没有睡着,又不敢动弹。
妈妈在黑暗里摸索过来,在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说:“闭上眼睛睡,明天要早起的。”
在这一刻顾微微很想这一夜可以长到没有边际,她记起多年以前她是常跟母亲一起睡觉的,那个时候,父亲常常回他的老家,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去,并不带着母亲和她。
姨母时常在周末过来,因为家里只得女人,她们穿得都很随意,冬天就紧闭了房门,用炉子烤山芋吃,或是做一小锅赤豆小元宵,又稠又粘,撒一点糖渍过的桂花下去,夏天就煮绿豆汤,菝在井里头,午觉过后拎上来吃。
顾微微想着想着终于睡了。
她做了一个颇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染得一手的青汁子。
然后有一个人来了,男的,面容清秀,蹲在她跟前对着她笑,然后她就俯过身去亲亲那个人的额头,凉凉的,有微微的汗意。
顾微微与刘德林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亲戚。
新婚之夜,顾微微毛骨耸然。
在恋爱的过程中,刘德林一直表现得十分君子风度,这是最让顾微微觉得安慰的,她总觉得,不那么急色的男人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在新婚的晚上这个温文的君子会化身为一个可怕的淫魔,他力大无穷,一边动作着一边发现奇怪的呜咽声,半是欢愉半是绝望,把顾微微吓得魂飞魄散。
等他平静之后,却抱着顾微微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他甚至哭了起来,哭得极痛极凶,大股大股的热泪流到微微的脖颈里,他说他爱着微微,他们俩是这样的想像,都平凡微小,但实际上他们却又都有着最丰富的内心和才能,没有人比他们便适合成为夫妻,因为他们是相互懂得的。
刘德林从来没有跟顾微微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这些话平复了微微身体与心灵上的疼痛,她反手抱住刘德林,她心爱的超出了他们的预算的让刘德林不停地向她索要欠款的这张铁床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四周茫茫,是又浓又深的黑暗,不着边际,她只剩得他,而他也只剩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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