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体瘦得摸上去像风干的腊肉,贴着骨头,沈慧琴略一动,掀起衣服,便有一股病人身上沤出来的不洁净的气味飘出来。
这气味儿把沈慧琴吓了一跳,那是老人身上油腻的不清不楚的味儿,她想,人真是个怪东西,生下来和老了去时身上都带着味儿,生下来是鲜嫩的香,老了却是这样闷臭。
可是林育林才四十多。
沈慧琴一夜都没有合眼。
医生不许林育森出院,育森妈安慰沈慧琴说,是为了把疗效巩固巩固,可是沈慧琴心里头是明白的。
林育森怕是好不了了。
最好最好,也是在躺在床上,任人侍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他的脸上长了一片片病人脸上特有的黄斑,眼底都是黄的,那样不吉利的脸色,透着灰的黄。
看着看着,叫人想起水门汀的地面。
这个男人,她跟他并没有深情,但她总还是感激他的,所以,为了他,她是肯付出努力与牺牲的。
这个病就是拖人,营养要好,家里的一点底子早就被掏光了,沈慧琴没有娘家人可以求助,就大着胆子跟工会借了些钱。
借钱就只是头一回会怕,越是借,越是绝望,那胆子越是大,突地有一天,沈慧琴发现,她已经借了小一千块钱。
这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可是婆母还是一个劲儿地买些贵得离谱的东西,表面上,还是与她商量着的,我给育森买了这个,对他身体好哇,你看呢?沈慧琴想,她又能说些什么?
育森病得越久,婆母脸上压抑的谦卑便越多,便是露个笑脸,那笑也是重得要压塌了楼板。
沈慧琴看了也心软,然而,渐渐地,还是怨了起来,隐隐的恨意,因着那恨也不知该向谁去而更加地恨起来,忍得牙都咬酸痛了,只是看不到个尽头。
这两天婆母又在说,找几个老姊妹凑一个会吧,跟她们说说,人家看着如今我们家里的情形,总会给个面子,让我拿个头会。
沈慧琴这一回没有接她的话茬,就只掸了婆母一眼,这一眼让老太太叽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老太太知道这个女人,不想管她的儿子了,于是老太太在她的面前逐渐地越发地谦卑起来,她把家里的大权全部地移交给了沈慧琴,每日在她的眼光里讨生活,赔着笑脸,用女儿贴她的零用买了涤纶的裤料送给她,若是沈慧琴从医院里陪了一夜床回来,她会把孙子带到自己屋里,鸦雀无声地混一个白天,只为了让她补一个好觉,再在她睡醒时做她爱吃的桂花汤圆端到她跟前。
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为了她可怜的不走运的儿子。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沈慧琴提出要跟林育森离婚。
比起林育森的淡漠,育森他妈简直就是暴怒,她拿了一个搪瓷的茶杯就朝沈慧琴扔了过去,她气得过头,手发着抖,失了准头,那大茶杯砸到了墙上,里头还有半缸残茶,苍黄的茶水涂了半墙,染脏了年画,茶叶末子粘在李铁梅白里透红,圆润的满月一样的脸蛋儿上。
沈慧琴说:“不管怎样,这婚是离定了。
你也不要怪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我当年侍侯我妈的病,妈死了我又侍侯有病的爸,我这半辈子,都泡在医院里头,吃没有好吃穿没有好穿,这也都不要紧,可是成天跟病人在一起,鼻子里头全是药味儿,还有病人身上的味儿,沤得我,有时候我觉得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病了残了,死了大半个了。
我还不到四十,这辈子我总得有点儿日子活得像一个正常人。”
我不是你,沈慧琴最后说,你是他的妈,你的血肉养了他,而我,只是一块贴上去的皮肉,这就是老妈跟老婆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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