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的话说了没有多久,这四周围的房子上果然给刷上了雪白的拆字,圈在一个大白圈里,鲜鲜湿湿的,刷的时候饱沾了石灰水,笔划间滴零滴落,急惶惶的一个又一个。
育宝舅舅真的跟了女儿女婿到乡下去了,白痴的舅母跟着一同去,两个人这几年过得不差,人年纪大了,性子也沉了些,不说话时,看上去几乎就是正常的人了。
舅舅拉了妈妈与姨母的手,一个劲儿地叫她要到他那里去玩儿,他要从地里现拔了菜炒给她们吃。
妈妈跟他说保重,河啊塘啊的不要去,已经做了外公的人,要晓得不给人添麻烦,有时间就上南京来玩,姐姐还在。
舅舅的女婿又高又壮,话很少,动作麻利地从车上扛下两个大麻袋,说是送给姑姑的菜和自家腌的肉,又把舅舅舅妈的大包小包东西拎上车码好,一声不响地靠在车边等着。
舅舅终于坐上女婿的那辆半旧的小货车,车开的那一瞬,他伸了花白的脑袋出来,神情里又有了点孩童的意味,张开了五指摇着说再见再见啊姐姐,吓得他女儿一个劲儿地叫:爸爸,当心头当心头。
然后车子就开远了,声音也远了。
顾微微听得母亲跟姨母说:“想不到我家育宝倒是有老来的运气。”
当晚,姨母住在妈妈这边。
微微听得她们老姐妹俩个说了半夜的话。
妈妈说:“他到底还是真心的,这么多年,还是记得接了你去。”
姨母说:“他那个人哪,永远要做得刀切豆腐的,情也要义也要,他的老婆一病就是十年,他一直就守着她,到最后那女人熬得只趁下一把骨头,听说死得时候不成样了,几个儿女也就不怪他了。
只活活地拖了我一辈子。”
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点骇然:“姐!
你心里头真是这样想的?”
姨母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真的呀!
起先不是,他们家人来闹也好,部队上除名也好,总觉得心甘情愿,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可是你晓得,一个人等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等的日子越长就越犯糊涂,到后来不是为了哪个人等,不过是为了自己已经等了那么些年月,只好再等下去,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
停了一些,妈妈说:“姐,你要不是真的想过去,就不要走。”
姨母说:“我是情愿去的,终归是自己真心待过的一个人。”
微微在堂屋里站得太久,腿都冻得没有知觉了,迈步要走,只觉得脚面上千万根牛毛细针齐齐扎下来。
忽听得姨母的声音年青了许多似地,絮絮地说:“当年,我们文工团困在山窝子里,吃没得吃,下了一场大雪,身上还穿着夏天的单衣裳,他们团过来了,他骑了头高头大马,我们俩个迎头打个照面,他跳下来,抓下头上的棉帽子就扣在我脑袋上,一张国字脸,黑眉毛黑眼睛,一讲话嘴里头冒出一大团白气。
后来他又把棉衣脱下来,死活要我穿,也不晓得多少日子没有拆洗的棉衣,上头一股子烟气油气。
所谓缘份,哪个说得清。”
微微裹着一身的寒气爬上自己小屋里的床,身上腿上冰冰凉,唯有脚底下的烫婆子滚滚热,微微做了一个乱梦,梦见有人用暖极了的一件棉袄兜头把她裹住,衣服上也有烟气油气。
姨母走了,连带户口也迁走了。
很快,姨母那边的老房子果然拆了。
微微趁着周末休息时过去看过,推土机隆隆地响着,像夏天下雨前的闷雷,把房子一座一座全推倒了。
花格子的木窗子压在砖石下头,折了窗棱,石头底下还压着枯了的芭蕉,小娃娃的旧玩具,女人的零碎布头,男人的大号布鞋,坛坛罐罐,仿佛把一段日子全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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