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没有喊完,红卫兵头子抬起手来就在他脸上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就是一拥而上,就是拳打脚踢。
我妈哭着往人群里扑,嚷着“你们别打他,他是好人,他连骂学生都不舍得,哪儿就反革命了啊?!”
但是,没人听她的话,她让几个人连拉带拽推出了人群,扔在一边。
街坊从门缝里,从窗缝里看着,却没人出手相救。
他们的表情诡异而且多变,但我相信那绝不是同情,那是一种鲁迅文章中赵家的狗一样的神色,狮子似的凶心,狐狸的狡猾,兔子的怯弱……
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中学时代,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在一个大风雪天站在家门外,冷啊,冷得我从脚尖,到小腿都没了知觉,可我宁可忍耐着寒冷,也不肯去邻居家暂时躲避。
我在冷风灌进单薄的棉衣里时,在肚子饿得已经前心贴后心时,只是默默告诉自己别去求助街坊,街坊只是一群势利小人,是怯懦的老鼠,是冷血的蛇。
我爸差点儿让抄家的打死,他们没一个敢说句公道话的,不,或者,就是他们把红卫兵引到了我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整个儿时岁月……
梦,果然是充满了跳跃性的虚幻的东西,细想来,从文革初期那些年,我爸就已经开始时急时缓的挨整了,那时候,还没有我。
我是六九年年初出生的,实际上,我出生后的那些年,他的遭遇,已经比之前几年好了不少了,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
应该说,我爸所经受的最痛不欲生的那段日子,我只在想象中构建过,可在梦里,不知为何,它就是显得那么真实。
梦,有时候会显得永无止境,恍惚中,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开过右安门,从来没搬出过东头条,那儿还是一片像是从我蹒跚学步起就已经见到过,熟悉了的破破烂烂,一眼望去,远处是老玉米市的庄稼地,阵风吹来,庄稼叶子刷拉拉的响,就好像《红高粱》里头演得那样。
而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是今天仍旧在流淌着的那条护城河,河水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我站在河堤上,想看看为什么它没了往日的清澈,可我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牢牢拉住了。
我回头看,是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留着小平头,单眼皮,大眼睛的少年。
那少年冲我傻呵呵的笑,然后用一种让我颇熟悉的声音说:“别去,危险。”
我说我不认识你呀,你是谁?那少年却一转脸就没了踪影。
我盲目的追,仓皇的找,但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追着,什么都没找到。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急成那样,急得想哭,怕得受不了。
可是,我的眼泪没掉下来。
我醒了。
抬手摸了摸脸颊,是干的,哦,我明白了,我已经没什么眼泪可掉了,昨儿个我哭成那样儿,今儿个,哪儿还哭得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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