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做储备干部,不去上大学,反而要回老家去种田?
狠心的爹娘,在话本中常常见到,但对如今买地老区的大多数人家来说,也只是在话本戏台上见一见而已,他们的现实生活,早就不是这个滋味了。
话本所谈的,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见闻和记忆,葛谢恩这一辈的孩子,从未想过父母对孩子还会打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羊城港都不让留了,还要打发到村里去?
除了女儿自己之外,徐大发,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大姑大伯等家人,没有人会赞成葛爱娣的想法,这是她已有预料的——虽说,让谢恩改姓,徐家人接受起来不容易,但随着葛爱娣步步高升,葛谢恩又表现出优于哥哥的天赋,祖父母对她的慈爱也就与日俱增。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是港务局的同事,恐怕都不理解葛爱娣为何要让女儿去农村吃苦。
葛爱娣其实也不知道葛谢恩会做什么选择,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了,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很快就会被录用为储备干部,这是全工,按买地的规矩,她已经完全有了独立出去的资格,也可以完全为自己做主。
只要她自己愿意,衙门也好,东家也好,都不会考量父母的意愿——本来,这就是买地的特点,买地的子女,是不会受到父母束缚的,之所以把成亲的年龄延后,对于不满婚龄而同居、生子的现象严格打击,也有这样的考量,父母把子女视为私产,随意奴役、打发的现象,早就成为过去了。
别说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她只有十三岁、十岁,只要自认为受到家庭的虐待,想要离开家庭,孤儿院都会予以收容——当然,葛谢恩这样家庭出来的小孩,多半是受不了孤儿院的环境,但有很多农户家庭的孩子,却是依靠这条路子,从对他们非打即骂的家庭里解脱出来,获得了新生。
当然了,此前,母女关系虽然时而紧张,但感情联系依旧深厚,矛盾从来没有激化到葛谢恩要离家的程度。
只是在今日之后,就未必了,葛爱娣也不知道女儿会如何反应,两人的感情又有多么的深厚,是否能抵抗得过今日的矛盾。
她见过许多人,在权力——甚至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而是一点权力的气味之前,便乍然现出穷凶极恶的样貌来。
前后之对比,甚至到了父母亲人也难以辨认的程度,她也拿不准葛谢恩是不是这样的人,女儿在一天天的长大,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或许她还总停留在从前,对她的了解,甚至还比不过陌生人。
要说感慨,岂能无有?但这仍是她非说不可的话,葛爱娣轻轻吸了口气,把挥之不去,一见到女儿,总是陡然增高的烦躁和疲倦全都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让葛谢恩在她对面坐下,征询着葛谢恩的意见,“你先让妈把话说完,仔仔细细地听进去,再做考虑,行么?若是你听了还决定要去做干部,那妈也不阻止你——实在来说,现在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两母女相处一室,好像总是两边都憋着火,总有人在忍耐,葛爱娣难捱的时候,葛谢恩也是憋得厉害,母亲这罕见的,平等中甚至带了一丝示弱的语气,让她也有些诧异,火气似乎消褪了,但她一下也回不到从前幼年那样,亲昵而又依赖的语气里,嘴唇翕动着,半晌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要冷笑,但又难以凝聚出那样的恶意,最后只是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一副‘你只管说,我未必听’的样子。
葛爱娣看在眼里,也松了口气,斟酌着便道,“谢恩,你不要以为妈妈对于政治,就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小家庭的吃吃喝喝,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情,对于你平时关注、谈论的那些话题,没有一点了解,没有一丝见解……”
“是,妈妈是农妇出身,知识也是有限,底蕴自然不如书香世第的那些吏目人家。
工作中,因为知识水平不足,有时候也的确显得吃力,这些笨拙的地方,你也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和你比起来,所不如的地方,你自然无形间,也把我看得小了,大概也就觉得,我是凭运气生在了临城县,才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如果当时换了是你,你必定能有比一个副局长更高的作为,甚至,可以利用这样的良机,对天下大势,都施加自己的影响,在时代中,在六姐耳边,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她摆摆手,止住了葛谢恩要为自己辩解的愿望,心平气和地说,“少年人心高气傲,不是什么大毛病,志气高,认为自己能做大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这样,在这个时候,都对长辈很不以为然。
你和他们相比,有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点——你的观点不但标新立异,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能力和禀赋,这一点,在这次羊城港飓风里,是表现出来了,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为你骄傲。”
最后这句话,是生涩而稀奇的,葛爱娣自己说出口都感到陌生——她从小当然从来没有听过来自长辈的一点儿夸奖,或许是因此,想要在自己的家庭中去夸奖子女,也因此显得很艰难,甚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女儿对她的话语,反应或许也不算是太正面,葛谢恩低头不语,肩背依旧绷得很紧,好像这样的夸奖,也令她陌生到不知该如何去处理才好。
她因为水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太多的赞誉,唯独在家庭中,却因为此事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现在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却也不愿表达出欣喜,只是嗫嚅道,“知道了……快说吧,总有个转折点的。”
跳掉了这个话题,葛爱娣也松了口气,她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也徐徐开口,“你有能力,又有见解,这当然是好事,但越是这样,越要慎重。
谢恩,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狂想而没有能力——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他们是闹不出什么风浪的,迟迟早早,他们会被生活压迫得回到地面上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也不是犹如你从前那样,有见解,没有阅历,但又有一定的身份,可以让你去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这样的人,闹出来的事情,只是会影响到我们家庭的走势,本来极佳,可能会被连累为中平……但归根到底,它不会惹来什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只要不是运气极不好,总是可以弥补的,最多是个人的发展受到一些影响,但我和你爹爹都还能给你把底兜住。
从前,我对你多有训诫,其实,多数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希望你不要连累了我,这点,妈和你道歉,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总说是为了你好,大概……或许是有些虚头巴脑。”
又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来自母亲的歉意——葛谢恩搓了一下手臂,挪了挪位置,她的语气更虚弱了,“都说了……别说这些了……”
也依然是适应不好的女儿,但是,她话里的芯子好像被抽掉了,那股子压抑着的怨恨,似乎忽然间失去了支撑——一个长久以来的冤屈似乎得到了释放,母亲总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虚伪,不再拿身份来一味地压制着她,甚至对她表露了一定的理解。
软弱些的孩子,大概都要大哭一场,但葛谢恩的性格,如其母一般坚毅,她只是急于结束这样的时刻,倒还不至于到流出眼泪的地步——但再持续一会儿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葛爱娣放她一马,也放过自己,她难以想象自己和女儿相拥而泣的画面,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
她揩了揩眼角,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吗,最可怕的,是一个有见解,有能力的人,还得到了很好的机遇——但却没有一个很好的基础。”
她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确的,葛谢恩的肩膀又绷紧了,但却似乎也有些如释重负:终于,母女关系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来了,对抗、否定,对否定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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