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塘路是用以划分内河外海的,相当的宽且高,路平泥细,走起来很是舒服。
他走到一处,看见有两个人在塘上厮打,某甲与某乙都是他认识的,不过他们打得正忙却没有看见他。
不久某乙被摔倒了,某甲还弯下腰去打他,这是犯了规律了,姚君走过去,用手指在某甲的尾闾骨上一挑,他便一个跟斗翻到塘外去了。
某乙忽然不见了打他的人,另外一个人拿着长烟管扬长的在塘上走,有点莫名其妙。
只好茫然回去,至于掉到海里去的人,淹死也是活该,恐怕也是不文的规律上所有的,没有人觉得不对,可是恰巧他识水性,所以自己爬上岸来,也逃出了性命。
过了几天之后,姚君在镇塘殿的茶店里坐,听见某甲也在那里讲他的故事,承认自己犯规打人,被不知那一个内行人挑下海里去,逃得回来实是侥幸。
姚君听了一声不响,喝茶完了,便又提了烟管走了回来。
我听姚君自己讲这件事,大约就在那一年里,以后时常记起,更觉得他很有意思,此不独可以证明外表谦虚者正以其中充实故,又技击虽小道,习此者大都未尝学问,而规律井井,作止有度,反胜于士大夫,更令人有礼失而求诸野之感矣。
此外还有两件事,都见于《史记》,因为太史公描写得很妙,所以知道的人非常多。
这是关于张良和韩信的: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
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
父曰,履我。
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
父以足受,笑而去。
良殊大惊,随目之。”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
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这里形容得活灵活现,原是说书人的本领,却也很合情理的。
张韩二君不是儒家人物,他们所遇见的至少又是平辈以上的人,却也这么忍受了,大概别有理由。
张良狙击始皇不中,避难下邳,报仇之志未遂,遇着老父开玩笑,照本常的例他是非打不可的了,这里却停住了手,为什么呢,岂不是为的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么,书中说为其老,固然是太史公的掉笔头,在文章上却也更富于人情味。
至于韩信,他被猪店伙计当众侮辱,很有点像杨志碰着了泼皮牛二,这在他也是忍受不下去的事,可是据说他熟视一番也就爬出胯下,可见其间不无勉强。
太史公云,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那么他的忍辱也是有由来的了。
在抱大志谋大事的人,往往能容忍较小的荣辱,这与一般所谓大度的人以自己的品格作衡量容忍小人物,虽然情形稍有不同,但是同样的以我慢为基本,那是无可疑的。
我看书上记载古人的盛德,读下去常不禁微笑,心里想道,这位先生真傲慢得可以,他把这许多人儿都不放在眼里,或者是一口吞下去了。
俗语有云,宰相肚里好撑船,这岂不说明他就是吞舟之鱼么。
像法国格言家那么推敲下去,这一班傲慢的仁兄们的确也并不见得可喜,而争道互殴的挑夫倒反要天真得多多,不过假如真是满街的殴骂,也使人不得安宁,所以一部分主张省事的人却也不可少,不过称之曰盛德,有点像是幽默,我想在本人听了未免暗地里要觉得好笑吧。
印度古时学道的人有羼提这一门,具如《忍辱度无极经》中所说,那是别一路,可以说炉火纯青,为吾辈凡夫所不能及,既是门槛外的事,现在只好不提了。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小寒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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