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写信叫我给《覆瓿》月刊写文章,我很抱歉,因为没有什么话可说,未能应命。
但是,觉得这覆瓿的名字很有意思,我们上了年岁的人多少不免有点历史癖,想到那《汉书》上的典故,引出一番话来,这叫无话找话,在我算是聊以塞责,但是在古文作法上恐怕是有什么名号的,不过现在记不起来,反正没有关系,也只索罢了。
据说杨雄在写《太玄经》和《法言》,刘歆对他说,现今读书人懂得什么易和玄,你的著作只好给人拿去覆酱瓿吧。
这件故事几乎妇孺皆知,不必再加说明,但是我觉得特别有兴趣,就因为其中有这几个问题。
其一,这瓿是什么?我查字书,书上引了《宣和博古图》,画作敛口大腹的罐似的东西,我才了解,也算是放了心,原来这不是花盆样子的大口的瓦器,要不然,口那么大了,怎么覆法呢。
字典说,瓿,唐韵蒲口切,我想这大约与俗语的篰和甏是同类的形状,篰用竹制,甏则烧土而成,或者即是瓿的后身亦未可知。
其次,这覆瓿的书是怎么样的么?古代的书据说是用竹木简的,至今尚称简策,书名有“竹书纪年”
,在罗振玉所印的《流沙坠简》中,还有些汉代木简的照片,春君长毋相忘的一片恐怕还有许多人记得,琉璃厂南纸店里也有铜镇纸,刻着这两行隶书。
可是,一串串的竹简,这简直没法拿去盖酱瓿,无论瓿的口怎么小。
再说书卷后来是用布或纸所写,卷成一卷,仿佛同画相似,有谓缥帙即是月白布的袋,所谓牙签是写书名挂着的象牙牌。
那么这一卷卷的东西似乎也不能比竹木片更适用,盖在瓿上反正都是通空气,而且还可以让小虫子自由出入的。
假如不把这一卷子抖开了,从新叠作方块,无论如何不能合用。
我却相信刘歆他们不见得有闲工夫来这样做,所以我颇怀疑那时的书也有书本式的,看得不中意时这才可以顺手搁在酱瓿或酒瓮上权当盖子用,至于书本式的是什么样子,那我还不能知道。
摺叠本至今俗称经摺,似乎起源于佛经,线装大约更要迟了,我不能说在西汉末就有这两种装法,但总之如不是书本这酱瓿便不大好覆,所以姑如此说,如有错误,伫候明教。
杨子云的三部作趁这机会拿出来一看。
《太玄经》压根儿一点都不懂,《法言》大部分可懂,二者虽都是模拟之作,《法言》较好,我看要胜过《文中子》,因为他还不很像《论语》,盖因尚有雕虫篆刻之余习在也。
《方言》乃是他的杰作,他想到收集别国方言,其解释又不单以《尔雅》为依据,这两点至少都是他的特色。
可怜后世人记方言者无一不紧抱《尔雅》《说文》,自毛奇龄的《越语肯綮录》至陈训正的《甬句方言脞记》,(几位释《方言》的自更不必说了,)全是如此,可见祖师究竟不同,非后世徒弟们所能及。
《太玄》《法言》可覆酱瓿,《方言》十三篇应当免议,今后如有实心记录方言者还该以杨君为法,清儒小学虽好,于此一门全无是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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