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站在原地喘息,对着格门前漫天的飞雪,像是戏子入了戏,下场看见后台满地粉红碎纸与凌乱的行头,华丽的凄凉。
那头银瓶并没有跑远,听见身后脚步匆匆,忙举起袖子来拭泪。
可连穿廊都没下,她便被裴容廷拽住了袖子。
她一个踉跄,并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放下了衣袖。
须臾的沉默,她背对着他,咬牙道:“中堂……有事么。”
他会说什么,他应该说什么?——
“婉…婉婉。”
他艰难地开口,“你瘦了。”
她像是当胸挨了一拳,几乎直不起身。
倒吸了一口气,把手抵着心口:“我瘦不瘦不与中堂相干。
中堂和我们将军还有大事要商议——”
一语未了,他的手从攥袖子转为攥住她的手臂,拉着她转过了身,强忍住咽喉的苦涩:“为什么,婉婉——是他胁迫你,对不对?我知道,你分明不情愿,你别担心,我清楚他心里的算盘,有我去和他商谈,绝不会伤害到你。
婉婉,你——你看我一眼,告诉我,他是从哪里把你掠来的。”
四目相视,他们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魂牵梦绕的面容。
她的裴哥哥啊,即便这样瘦,这样憔悴,清华气却早已沁入骨髓,仿佛浸入木头里的沉水香。
银瓶喜欢他长眼下睫毛交错的影子,一直都是。
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她哀致而眷恋地在心底描画他的轮廓,说出口的话却像剃刀片:“不。
中堂,并不是他把我掠来,而是我心甘情愿投奔他来的。
我现在是他的人了,遵照我父亲的遗愿,你知道的,他早想把我许给六——将军。”
一个个噩梦像融化了的灯油,淌得哪里都是,她的话又像一粒火种,轻飘飘地落下,轰然引起了滔天的灾难。
她从没见过裴容廷这样可怕的神情,他的手攥着她的手臂,玉骨筷子一样,隔着冬日的衣裳也能感到它的冷与瘦,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揉碎,她觉得痛,却也咬着牙一声不吭,仿佛她的皮肉之苦可以稍稍减轻他的痛苦。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怨我一次次抓不住你,一次次让你误会,让你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吃了许多苦……”
起初是哄孩子的语气,哄她,又或者是哄他自己。
可是银瓶只是苦笑着不言语,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无力惨然地笑着,“那我呢,我们之前的事,那些事,婉婉——我们之前的那些——十二年的事……”
能让裴容廷语无伦次,她做到了皇帝都做不到的事。
她偏过头,苦笑道:“我们是怎样的开始,裴公子还记得么。”
裴公子,已经有许多许多年,她没有在私下里这样称呼他。
裴容廷怔了一怔,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上京叁月的午后。
上巳踏青,下了蒙蒙的细雨,放不起风筝来,她的哥哥为了弥补她难得出门的遗憾,偷偷带了她往什刹海子去划船。
小小的船,船篷在新抽牙的柳树下窣窣地划过,碧水浩渺,楚天辽阔,船舱里除了哥哥和她,还有裴容廷。
他和她并坐,因为他比哥哥清瘦,可以让小船平衡些。
他们带了自己的银器玉茶具,在湖上烹茶下棋,半途经过护国寺,她闹着要吃护国寺的炙肉和豌豆黄,好歹央哥哥去买,留下裴容廷和她在船舱里——这在她哥哥是绝对放心的,因为裴容廷是这样一个公认的正人君子。
可是连连在棋盘上败下阵来之后,她感到乏味,拨乱了棋盘,赌气倚在了他身上,他依旧很规矩地敛目端坐,并不怎么像哥哥一样哄她,却能感到心跳得剧烈。
“裴公子一定不喜欢我。”
她想,忽然很委屈——毕竟她是那样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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